花犯。

暮冬时烤雪,迟夏写长信,早春不过一棵树。

【玄妙】嫁衣

          蝉鸣愈发聒噪来,从炎阳那边飘来的热风丝毫掀不起无精打采的垂柳,石板反射着白花花的光芒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好像是大暑了,一切都在无声的喧嚣,要么怎会如此炎热——上一月我在做些什么?好像并未如此烦躁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那时灶间的炊烟其实更热更闷,散学归家背着纸张书砚沉重的不行,不比此时两手空空四下徒壁,只有那点意念却拼不过令人生恨的厄运。最坏的不过那段日子,一次次被考官掩了卷子,连累着与我一同清苦的红颜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不同是在这里,陈旧木桌上总有凉好的白水,萦绕在鼻尖的是闻着就已经发腻的廉价白菜的气息。掀开有了霉斑的竹帘,素衣美人在白雾中氤氲,回眸颦笑中当有星光藏目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妙儿,妙儿。
          很轻易就想起穷尽诗家笔,而又觉笔墨远不如她温软,该如何形容她呢?却斟酌不出字句。将粗瓷碗放回木架里去,顺手为正切菜的她擦下鬓间汗珠。

        还未为人妇的少女就是这般娉婷,轻易就红了脸颊,低声唤了句贺郎,端着水煮不见油花的青菜。我对她讲,等我功成名就,予你苏绣的绸缎嫁衣,和二十四盘的宴席——我从不相信自己会失败,就像我相信我们会一直相濡以沫下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

          日子一直也就那样吧,整日上学似乎成了毕生的主业,平静又无波澜。有一日清晨她送我到路口,恰巧一迎亲队伍招摇而过,她瞥去一眼,眸里一闪而过的艳羡,稍纵即逝却偏偏落在我眼里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她头上是已经磨得平滑的木簪,粗朴得没有一点棱角。笑语突然就变成了沉默,敛了笑意轻抚她鬓发。贫苦使她清瘦下来了,自以为的满腹经纶并为给她赚来个好生活。何以报答这沉默的付出?失神一下下摩挲着青丝,她微笑一下,平和又不失温婉。
          “快走吧,别迟到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 “……好。”

          背着书箱踽踽独行,回首再瞧一眼那背影,风卷起的裙角上缝着一块显眼的补丁,硌得人生疼。转过身再向前去,却是不想去往书馆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

          照例背着书箱出门,不过心里还是多揣了些什么。这些天一直睡的较晚,用的墨也出奇的多,搁笔揉揉手腕,看窗外晕出星点绯红来。今日结束得早,匆匆收拾了就出门,应该能在天黑之前回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顺带着逛了圈集市,这个时候摊贩应该是最卖力吆喝的,相反却听不见嘈杂的叫卖声,大多正襟危坐,有的干脆不见了踪影。隔壁买菜的老妇急匆匆的向回走,看见我停步拦下,紧促低声说了一句,生怕被旁人听见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……你未婚妻被一富商看上了”
          “???”

          来不得回答直接向前狂奔,人群变得稠密了,在尽头处围成个圈子,一边向里观望一边低声议论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我听见少女的呜咽,清脆的嗓音被扼在喉咙里,只能嘤嘤哭泣。——那声音何等熟悉,是清晨还在身畔笑语的未婚妻。看热闹的群众糊的紧密,一点也望不进去。头皮发麻,兀自还有侥幸,直到凌乱发丝下的泪眼和紧蹙的眉头终于看的真切,四周是嘈杂私语,伴着哭声一寸寸扎进心里去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仗着自己大户人家,又来为非作歹,欺压好人家的姑娘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 “是啊是啊,人家都说有了未婚夫了。”
          ……
         “让一让,请让一让!”

         怒气由心里直蹿向天灵盖,呼喊推开身边路人,四下不满也无暇道歉,一身华服的富商卷着自己的爱人,可怖的笑脸映在她圆睁的杏眼里。菜篮早就丢在了旁边,打蔫的白菜滚落一地,她手里尚紧提着难得的精肉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“妙儿!”

          寒窗多年未觉抑郁,只这一瞬业火冲心,我看见她在哭喊,一声声喊着贺郎,怒吼上前却被一群家仆模样的人拦住,提拳便要撕扯,终究奈不过这些爪牙,痛感变得麻木,我看她的云鬓渐渐消失在轿子里,眼泪在石板路上洒下点暗色痕迹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浑噩中不知被谁拖回家去了,回神,桌上还有一个装满清水的粗瓷碗,人却已经不见,身上的酸痛感终于开始喧嚣,颓然倒在地上,我看见晦明不清的床底有一片红色的衣角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家里尽是青黄葛布,何时突然出现这点明艳。伸手将那衣服拖拉过来,却抱在怀里再也放不下了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是她自己绣的嫁衣。
          她根本未在意我是否会通官达相,一心一意做着自己的未婚妻。

         我拿着这件嫁衣到了大户人家的府上,一声声控诉并未讨得一个公道,连爱人的影子都没见着。同乡在街口观望,看着我被推打着撵出门外。木然坐在阶下揩掉脸上的灰尘,碰到的肿胀处阵阵作痛。

          不待我抱着报官的最后一线希望,就在我准备诉状时,官府的人不请自来了。不由分说踹开木门,推搡着上了枷锁,不甘心如此就被欺压,我求他看一眼桌上的诉状,却被不耐烦的踹倒,撕碎了用心书写的纸张。雪亮的白刀映着跋扈的脸色,说是我盗了大户人家的财物,证据确凿。

          无力再辩驳,证据不过他们的证据。毕竟是别家恩怨,再好的乡邻都闭门敛息。平静的跟着他们过堂,定罪签押从未有反抗的选择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心中好像少了什么又多了什么,我恨这苍天亦恨人命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如今我在这阴沉的牢房里,热气蒸着陈旧的霉味,栏杆外的太阳垂怜些阳光来,
踮脚看过去能见到被铁窗割裂的垂柳。

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我听说她已经死了,死在她自己准备的白绫上。浣衣归来的妇人切切察察,兀自为一个书生不平。我在铁窗边听闻这个消息,手里摩挲着的,是拼死带进狱里的,她偷绣的嫁衣。很简单的麻布,吸足了朱红染料,又似乎揉了光进去,黄色棉线绣着花鸟纹样,一针一线都如她的名字——自是精妙至极。

          那些天我没去上课,用整日的时间去给富人家抄书挣钱,拿着仅有的砚台毛笔和细软给她换了一支银簪,特意挑了喜鹊的样式,叫银匠在翅膀根下悄悄刻上玄妙二字,准备在迫暮清爽的晚风里亲手为守在柴扉的她戴上。

          与你相遇本就是件玄妙美好的事情,更别说在名字里各占一字。

          形容她用不得任何的辞藻,她在每件带着皂荚香的旧衫里,在自编的柳木菜篮,在丝毫没有油水的白菜汤中。

          自己是个坚定的人吧,但是这次我真的不敢再应允那美人苏绣的绸缎嫁衣。这麻布嫁裳其实不逊美好,配上那银簪也应是可人——

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 ——不过再也用不上了。




——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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